張愛玲的小說受到傳統(tǒng)小說影響很大,這篇《金鎖記》尤其明顯,單從技巧上來說,許多地方可以看得出《紅樓夢》的影子來。比如人物描寫方面。寫七巧,小說一開端并不直接就寫,而是通過兩個下人的床頭閑話點出,把這個家族的人物關(guān)系和大致的情況都交代清楚,這和《紅樓夢》借冷子興賈雨村之口道出榮寧二府的興衰故事一樣異曲同工。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從一棟民國初年典型式樣的洋樓里傳出來微弱的嬰兒啼哭聲,當(dāng)然,也絕少人想到一個擁有“張愛玲”惡俗名字的女嬰日后會巧妙地將文字寫出花來,隨即在中國文壇上以一個“美麗而蒼涼”的姿態(tài),華麗轉(zhuǎn)身,留與后人無盡的論說、回味。
張愛玲的小說里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只“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七巧是一家麻油店的女兒,年輕的七巧是店里的“活招牌”!案吒咄炱鹆舜箬偞鬂L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的朝祿,他哥哥的結(jié)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無疑,那時的七巧是美麗的,像所有的少女一樣,她也有過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想象。然而,舊時的女人,若想改變命運,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嫁人。再加上父兄的自私貪財,于是就把她嫁給了有錢又有權(quán)的姜家二少爺。名為“嫁”,實為“賣”。那是一個得了“軟骨癥”的殘廢男人。姜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闶怯蓄^有臉的人家,姜老太太想給兒子置一房姨太太,可有身份的人家不肯嫁,所以降格以求,萬般無耐下接受了七巧,為了能使七巧死心塌地服侍二少爺,索性就讓七巧做了正房奶奶。名為“少奶奶”,實為“高級丫頭”。七巧人生的悲劇序幕就從此拉開了。
自從嫁到了姜公館,七巧就像關(guān)進了囚籠,守著一個殘廢的男人朝夕相處。這個大家庭給了她巨大的壓力。表面上是書香門第,內(nèi)里卻矛盾四伏。人與人之間沒有同情,沒有溫暖,沒有和睦,各自為了自身的利益和生存互相利用,勾心斗角。七巧卑微的出身使她在姜家處于極其尷尬的地位,到處受到歧視和排擠。她原來也有著正常人的人性,她也渴望被人認可、被人理解、被人尊重。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手,夸贊了一回她的指甲。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轉(zhuǎn)身到陽臺上來,拎起云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云澤啪的一聲打掉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fā)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曹七巧身份的改變并沒有得到周圍人的承認,在他們的眼里她依然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依然微不足道,沒有人瞧得起她,甚至連伺候她的丫頭小雙也看不起她。她忍受著人們的鄙夷,處處防范算計,用一種潑辣、放肆的嘲罵來維護自身“二少奶奶”的地位。慢慢地,她變得更加敏感多疑,尖酸刻薄了。置身于這樣的大家庭,她感到孤獨、無望,她多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給予她精神上的安撫。但是她守在身邊的這個男人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生理上都不能給予她一絲一毫的撫慰,用她自己的話說“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丈夫的無能更讓她產(chǎn)生一種徹底的絕望和難以言傳的痛苦。生命的錯位,使她承擔(dān)起了自己無法承受的重負,姜公館成了七巧青春的葬身之地,她的命運就如“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悵”。